土耳其地震重灾区安塔基亚:“告诉世界,我们无家可归”
▲ 当地时间2023年2月11日,土耳其安塔基亚,由于余震不断,人们大多数时候聚集在户外。(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 / 图)
瘟疫将至,所有的居民都必须离开安塔基亚,或是投奔别的城市,或是前往城外的集中安置点。具体的清城时间尚未确定,但最终整个城市都将被推平。
安塔基亚聚集了世界各地的救援队,中国人在其中数量最多。中国人经历过伤痛,然后掌握了极为专业的地震救援技术:知道怎么找人,怎么破拆,怎么搭出空间……
三一重工调集了百余辆挖掘机、起重机、服务车等前往灾区,这比人手更为珍贵。他们在物资包上贴着一句土耳其谚语:“真正的朋友会在黑暗中出现。”
他们不关心那些在世界各地以不同语言滚动播报的救援成功新闻。一对兄妹坐在路边看着手机里的照片哭泣,一名中年男子抓住我说,告诉世界,我们无家可归。
安塔基亚再次被地震摧毁。它曾有一个在史书上更加浓墨重彩的名字:安条克。
526年,一场毁灭性地震将安条克夷为平地,安条克从此衰落。此后,在千年征服与被征服的历史后,这里聚集着土耳其人和逃避战争而来的叙利亚人。
2023年2月6日,土耳其南部发生两场强震,安塔基亚陷为废墟之城。它或许会被再次重建,但这里的人永远失去了他们的生活。
挖机
安塔基亚一点点被推成废墟。
大中小三型的挖掘机在坍塌的楼宇间翻动,寻找幸存者和遗体。无论曾经是八层还是九层——建在地震带的安塔基亚罕有超过十层的高楼——都将化为废料堆。
消防员和警察说,三个月的封城令已经确定。瘟疫将至,所有的居民都必须离开安塔基亚,或是投奔别的城市,或是前往城外的集中安置点。具体的清城时间尚未确定,但最终整个城市都将被推平。那些没有倒塌的楼房也已破损,视为危楼。
航拍无法展现震后的安塔基亚,那些垂直陷落的楼宇在航拍中呈现出尚好的楼顶,却不见塌陷的底部。当地人说,他们在前两天里频繁地听到呼救,然后这些声音一时比一时微弱。
道路塌陷阻碍了救援。土耳其国内的救援队在24小时后抵达,紧接着是意大利、英国和中国的国家救援队。一位裹着黑色冬衣的女人在救援队旁打转,请求有人去挖出她的母亲。她的手臂伸到最长,指着远处的废墟说,“帮帮我们,已经33个小时了,她被困在地下已经33个小时了,没有任何消息。”说完她捂住眼睛,在镜头前哭喊:“没有希望了,安塔基亚完了,没有安塔基亚了。”
安塔基亚聚集了世界各地的救援队,中国人在其中数量最多。中国人经历过伤痛,然后掌握了极为专业的地震救援技术:知道怎么找人,怎么破拆,怎么搭出空间,把幸存者或是遗体,完好地拉出来。
在安塔基亚,我听到很多人提起他们在汶川地震中的经历:一位中国救援队员请翻译告诉对方,如何在眼前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建立支点,顶起来再破拆,再松开,再拉出遗体,“这是我们的标准流程。你告诉他,15年前,我在北川中学就是这样做的。”
直到第十天,安塔基亚都有好消息:一位母亲和两个孩子在被困228小时后被救出。
但更多的时候是坏消息。
平澜救援队的7个人,在到达第一天就挖出13具遗体,有6具来自同一处:一栋三十年楼龄的二层。这里2月5日曾有一次家庭聚会,祖孙三代与一位来自德国的亲戚相聚,一同在客厅和卧室过夜。在2月6日凌晨四点,7.8级地震将这个家庭的所有人都压在楼板之下。
五天后,来自土耳其北部的志愿者和中国救援队员破拆了墙壁、沙发和床,拉出了肿胀、绛紫的遗体。他们钻进狭小的空间,先用毯子盖在遗体身上,再缓缓拖出,迅速放入黑色的裹尸袋中。
为了维护逝者的尊严,几乎没有人能看到逝者最后的容貌,除了家属。救援人员手挽手围成一个圈,家属蹲在其中,拉开裹尸袋,然后大哭。遗体被搬上敞顶卡车,一具挨着一具,被安置在一家医院的临时停尸房:露天的停车场及一旁的人行道。
所有超过十吨的破拆,都是人力不可及,必须通过挖机和吊机作业。这里的挖机很灵巧,能勾住一个钱包、一本相簿甚至一张荣誉证书,然后臂身移动,铲斗下降,将这些物件落在家属手中。
一位男子坐在路边等待,他棕色的面庞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失焦一般盯着前方。他告诉记者,他不知道母亲被困在眼前断壁残垣的哪一处,他感觉不到任何东西。“我不知道,我希望我能看见些什么,能感受些什么,但此时此刻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救援队在他的公寓里找到一瓶写着他名字的啤酒以及他与母亲的合影。那一刻他问,“我该怎样支撑还活着的亲人,怎样继续生活?”
在安塔基亚市中心的十字路口,一个小女孩带着玩具住在货车里。她用玩具铲挖起一勺土,放在玩具翻斗车上。翻斗车被她推行了不到一米,然后倒掉土,她再继续挖土。
挖机在她的身后轰隆作业,日夜不休。
气味
安塔基亚交织着炭火和尘土的气味。人们烧火取暖,以书本或是毛毯引燃,再燃烧门框、床板、座椅等家具。
灾难摧毁了生活,每个人脚下都是生活的废墟,踩在不知谁的牛仔裤、运动鞋、葡萄牙的旅游纪念品、粉色枕头、银质餐具、玩具熊和迪士尼书包上。偶尔,无人认领的黑色裹尸袋就停留在路边。人们在行走时绕开,却又回头多望一眼。
不能放弃希望。
尽管一栋楼曾在半日挖出五具遗体,但在第二天继续清理废墟时,当地人听到了呼救声。他们疾呼“安静”,交叉挥动双手,示意附近街道全部静音,去仔细辨别呼救声。一名三十多岁的女子终于被救出,在她身旁两米处,是她母亲的遗体。
我很难展开采访,多数时候在做翻译。接连不断有人拉住我说他们听到了声音,他们的亲人就在废墟之下。他们请求救援队去帮助挖掘,或请求只需要用生命探测仪或是搜救犬探一探,他们自己挖,他们只想探到生命的迹象。
无论来多少救援队,在此次地震死亡人数最多的安塔基亚,生命探测仪和搜救犬都显得捉襟见肘。
参与救援汶川地震的搜救教练周亚辉有着灵敏的嗅觉,他尝试用鼻子去寻找生死信息,“我就把自己当搜救犬了”。当他越挖越深入,看到带着血迹的布片,便揪出凑近闻。
多数时候,他闻到的是混合着氨气和硫化物的酸臭味,那是腐败细菌在分解人体组织时产生的味道。安塔基亚人都知道,当这个气味越来越刺鼻,那就距离遗体越来越近。
当地人缺少专业的设备,有时候想要的很简单:一些能锯开钢筋混凝土的工具,比如电动圆盘切割锯、锂电角磨机或是往复锯。三一重工调集了百余辆挖掘机、起重机、服务车等前往灾区,这比人手更为珍贵。他们在物资包上贴着一句土耳其谚语:“真正的朋友会在黑暗中出现”。
安塔基亚人对外国救援队连声感谢,说你们真棒,要什么有什么。
在安塔基亚,唯一专业的本地救援队只有消防队员,多数地方都是居民与民间组织在互助。
一位戴眼镜的年轻男子想要橡胶手套,去搬运他挖到的三具遗体:他的叔叔、叔母和奶奶。一位中年男子想要我们给他拍照,在一栋已经塌成一半高的六层楼房前,他和兄弟合影,他们的父母被埋在地下。这一带没有任何被搜救过的痕迹。“Six days,No help。”一位老人反复说。
不仅搜救幸存者急切,挖掘遗体也急迫。寒冷的天气延长了遗体腐败的时间,但从第九日开始,挖出遗体也变得艰难:拖拽任何一个部位,都可能造成身体的脱离。
在平澜救援队连续作业的一片区域,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一直在寻找他的姐姐。他与母亲逃了出来,母亲被压断了肋骨。他的哥哥和姐姐都留在了坍塌的屋内,他每天都在呼叫姐姐的名字,但从未得到回应。他恳求警察、消防和救援队,一定要帮他挖出哥哥姐姐。他想要看一眼,想哥哥姐姐入土为安,想自己有个地方祭奠。他恳求救援队不要离开,如果缺少车辆,他愿意背着救援队来这里。
第八天,有人说听到了孩童的啼哭,请求救援队帮助。中国救援队员们挖了又挖,在窄缝中挖出被压在窗框之下的孩子。她十五个月大,面庞宁静,没有肿胀变形,仍然是最可爱的样子,这或许证实了她父亲所言:昨天还听到了她的声音。
地震后至今,安塔基亚的夜间温度都低于零度,体感更冷。从废墟之下挖出的遗体,不知是死于地震,还是死于寒冷或饥饿。
我睡在防潮垫上的睡袋里,贴着四个暖宝宝,却依然冻得一刻都无法入睡。晚上听得到帐篷外嗖嗖的风声,每日清晨看到帐篷上凝结着冰霜。我想到当地人说,帐篷不够,男人们就在火堆旁和衣过夜,女人们在薄薄的帐篷里依偎着取暖。
遗迹
安塔基亚有一个浓墨重彩的古名:安条克。安条克在公元前四世纪由塞琉古帝国建立,后来成为罗马帝国在东方最重要的城市。这里是基督教早期有影响力的中心,也有着土耳其境内最古老的清真寺——当然,现在已经震塌了。
安条克曾被罗马帝国、阿拉伯穆斯林军队、十字军和奥斯曼帝国征服过,并最终属于奥斯曼帝国。1923年,奥斯曼帝国解体,宣布独立的土耳其将安塔基亚划入境内。
这座现代城市建立在层层文明废墟之上,历史以建筑遗迹的方式浮现出来:洞穴里的早期基督教教堂,最古老的石制清真寺,在建造酒店时发现的拜占庭马赛克。这里曾有许多宗教共存,也曾被宗教的暴力困扰。
谷歌地图还原了安塔基亚十天前的模样。碎成砖堆的街道曾是繁华的商业街,有点像上海的新天地,独立的店铺挂着赤橙蓝绿的招牌,金黄色的灯光映出行人的倒影,炽光灯照亮精美的商品。另一条沿路都是罗马柱的街道,是世界上第一条有街灯的道路,它曾经的名字叫希律王和提比略大道。
这里还有一座名为Ronesans Rezidans的豪华公寓,开发商声称是按照“最高建筑标准”建设的“天堂”。Ronesans Rezidans占地10500平方米,12层高,有249个公寓,还有游泳池和健身房。在2月6日,这栋“天堂”轰然倒塌,近千人被埋废墟之下。一位亲历2011年土耳其凡城地震的教师在仔细考察后选择了这座公寓,如今她被深埋,杳无音讯。
失踪者的亲属们建立了通讯社群,分享信息、寻求帮助。这个社群记录了亲属们的努力:在第四天,他们仍然能听到声音,有人活着,但没有设备去挖掘或是进入。第五天上午,一家公司为他们提供了热测量装置,用以探测幸存者。
“他的体温下降了很多,他即将死去。”
“有三个人,一个在柱子下面。”
“有多远?”
“离我大约35米。”
至少有12000座建筑被摧毁了。伦敦大学学院应急规划教授大卫·亚历山大认为,这是一场劣质建筑造成的灾难,而非地震。在2021年,土耳其地质工程师协会发表了一系列报告,对土耳其的建筑问题发出危险警告。但这些警告都被忽略了。
在1999年西北部伊兹密特大地震后,土耳其建立了建筑防震的检查制度,但从专家到民众,没有人认为这项制度得到了实际执行。土耳其建筑学家阿里·厄兹登告诉媒体,建筑公司在建筑检查制度制定后一分为二:一部分人继续做建筑承包商,一部分人成立检查公司,有时候给建筑公司颁发许可证的,就是自己人。
2018年,土耳其出台了一项公然破坏建筑检查制度的“赦免法”,允许违反建筑法规的开发商支付罚款,使得他们的违法建筑继续保留。这个项目为政府赢得了31亿美元,也为埃尔多安赢得选举提供助力。
2月8日,埃尔多安巡视了安塔基亚所在的哈塔伊省和卡赫拉曼马拉什省,他表示,将在一年内全面恢复和重建所有地震受灾省份,包括已成废墟的安塔基亚。
第十天
安塔基亚日渐只留下阿拉伯人。因为战争逃亡到土耳其的叙利亚人无处可去,聚集在土耳其灾害应急管理局安置的帐篷里,等待志愿者分发食物和口罩。一位记者前去采访,忍不住掏出里拉递给年幼的孩子们。他因此受到了欢迎,几个帐篷都邀请他去做客,并直接表达需要帮助。一个帐篷里住着11个人,一对夫妇和9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已经失去了父母。
震后第十天,裹尸袋能被放入绿色的棺椁。帐篷不再紧俏,匀出了空位。我们把这个消息告诉居住在车里的居民,他们说不必,他们不想住帐篷。他们把车停在废墟边,在等待亲属的遗体。一旦找到遗体,他们就会离开安塔基亚。
也是在这天,最先抵达的英国救援队、意大利救援队、中国救援队都计划离开。但在这两日,越南救援队和塞内加尔救援队先后抵达。
土耳其已经宣布,灾后工作重点从救援转向赈灾。城里已经罕见外国救援队,当地人问,为什么救援队不来了。一位英国救援队队员说,很奇怪,尽管在这里又苦又累,但他并不想离开,他在这里感到互相帮助,感到自己能帮助其他人。
从第五天开始,安塔基亚的街头不缺食物。接连不断的民间组织在街头派发面包和热汤,又过了几天,有了煎鱼和甜甜圈。每当我们走过分发食物的地方,一定会被塞上食物。我谢绝了一个塞满鸡肉的面包,对方玩笑道,你一定要吃,不吃你就付钱,谢谢你们,谢谢远道而来帮助我们的人。
一栋外墙破裂的公寓露出房间里悬挂的埃尔多安画像。一位住在帐篷里的中年妇女对我说,我们会依靠埃尔多安度过这场灾难,安拉保佑我们。距离她不远的年轻人说不,他不希望埃尔多安连任,希望货币贬值、通货膨胀和经济增长的离奇曲线能尽快结束。但他担心那些对地震负有责任的政府部门,会以支持埃尔多安换取避免问责。
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地震,不仅伤亡惨重,也裹挟了政治色彩。安条克自526年的大地震后衰落,“大正德谟克拉西”在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后结束,而埃尔多安再次连任的梦想,也因为地震而多了变数。
但这都是闲谈了,只是偶有人提起。在安塔基亚街头,每个人都在说,这里即将变成废墟。他们不关心那些在世界各地以不同语言滚动播报的救援成功新闻。一对兄妹坐在路边看着手机里的照片哭泣,一名中年男子抓住我说,告诉世界,我们无家可归。
(感谢吴筱羽、谢抒豪和王华震对本文的帮助)